川崎下了飞机,见到农场主李卫的第一句话是,“请你帮我准备好葬礼,我要死在中国。”

川崎广人比较不同肥料下小麦的生长情况。受访者供图川崎广人比较不同肥料下小麦的生长情况。受访者供图

  这里是中国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小刘固村。

  村子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——他们前往城市里打工,留下七八十岁的老人和妇孺闲来无事,三五成群在街边聊着天。这个常住人口不足700人的偏僻乡村,距市区车程60公里,村中随处可见的2层小洋楼和平整的泊油路,证明村民们生活还算安逸。

  村子东南角有一个农场,农场主李卫包了400亩地,养殖散养鸡、种植各种农作物、建立堆肥厂。但村民们还是习惯叫它30年前的老名字——“猪场”,它现如今的全名是“小刘固农场”。

  这里住着一名71岁的日本人,他叫川崎广人,在农场进行着一项循环农业的实验。

  实验说起来不复杂,核心就是用猪粪、牛粪、鸭粪、米糠、发酵粉、酒渣通过高温发酵制成堆肥,用以代替化肥农药或者降低后两者的使用量。

  这场实验一做就是4年,虽然川崎和李卫每天披星戴月,可依旧没有取得成功。村里人认为川崎这一套不靠谱;来农场取经的年轻人,很多待了三天就走了;由于生活习惯的差异,这位日本老人还和农场职工起了冲突……

  可他依旧信心满满,有人问他推广循环农业的梦想什么时候能实现,他一直说,“就快了,就快了!”

川崎广人在田间查看土壤状况,受访者供图川崎广人在田间查看土壤状况,受访者供图

  农场里的日本老人

  9月20日凌晨四点钟,农场里的所有人包括公鸡都还沉在睡梦里,川崎广人从地铺上爬了起来。尽管川崎已经在小刘固农场生活了4年,但比起躺在床上,他还是习惯打地铺,他在日本这样睡了60多年。

  川崎迅速穿上那套沾满污渍的深蓝色工服和五星军帽,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走向农场后面的堆肥厂。

  他熟练地从鼓风机上拽出拧成团的气管,插进一人多高的粪堆中。用鼓风机打入大量空气,能让粪便的微生物分解效率更高,发酵得更充分,肥力更强也更均匀。

  接着他开始巡视大棚、堆肥,7点半主持晨会,白天为在农场深造的研修生授课,下午和晚上一直憋在办公室里修改培训会的PPT,除了中午1小时的休息外,他得一直忙到晚上9点钟。

  以打开一瓶啤酒为讯号,一天的工作才算宣告结束。

  这一天的安排也是他现在人生的全部:运营小刘固农场;培养循环农业人才,对有志于循环农业的年轻人进行为期一年的技术培训,再把他们送到日本农业公司工作两年;推广循环农业理念。

  这些工作有了阶段性的成绩。原本亩产千斤的小麦在浇灌了几年堆肥后,产量升至1200斤左右;第一批农场20人参加的研修生项目,有3人被日本公司接收;培训会办了13届,700人参加,参与者有环保人士、大学生、农业公司负责人和政府官员。

  川崎还投资5万多元,架设了1000亩地的液肥管道,供当地农户免费使用,“帮农民们赚了钱,他们就会相信我”。

  川崎喜欢在工作后拍照留念,热衷于发微博,享受在人群中央的感觉,他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的价值。他有21万微博粉丝,2015年,一次为村子里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求助让他声名鹊起。

  可与他的微博影响力和工作不匹配的是,在当地村民眼中,川崎依旧是“那个猪场里的日本老头”。在被随机访问的十几位村民中,鲜有人能说清川崎是做什么的。一位农民使用了农场液肥,理由是“反正不要钱。”

  “那个日本人,见过,没说过话。”一位88岁的老爷子说,“咱中国人,不和日本人说话。”

  “什么专家,他要真是专家,怎么没有工资也没赚钱。”住在农场东边200米左右的一名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。

川崎广人在田间查看塑料薄膜下的农作物。受访者供图川崎广人在田间查看塑料薄膜下的农作物。受访者供图

  “我很幸福”

  川崎广人从田垄两侧抓起了两把土,左手的土呈现颗粒状、呈黄色的,是长期施用化肥的结果,右手里深褐色、有黏性的土壤是用堆肥灌溉的。

  “今年,农场有机小麦一亩地(比往年)高出100斤”,川崎略显兴奋。面对有人认为化肥肥力强、产量高的观点,川崎叹着气并摇头道,“堆肥种出的产品好吃,安全,减少疾病,产量更高。”

  在这个日本老人眼里,这是常识,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。

  2006年,在日本消费者合作社工作的川崎面临退休,机缘巧合下他以农业研究者的身份应邀到青岛农业大学访问。

  川崎广人调研发现,中国农村因大量使用化肥、农药导致了土地、水污染和土壤板结现象。而中国现在的农民,大部分已经不制作或不懂怎样制作高质量堆肥。

  他决定扎根中国推广已被日本验证的循环农业技术,让退休后的人生变得有价值。

  “川崎先生是一个必定会优先一切考虑价值和生存意义的人”,合作社的老领导、同乡加藤善正回忆道,川崎从少年时代就是日本共产党的拥趸,参加了1960年爆发的反对《美日安保条约》和修改和平宪法的公民运动。

  参与运动的个人代价极为惨重,川崎和他的家人、亲族都受到株连,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工作。以至于他30岁才第一次吃到肉食,此前只吃过猪内脏。但川崎不在乎,反而自豪于这场运动阻止了修宪,使日本避免陷入越南战争的泥潭。

  辛勤工作一生后,川崎对退休生活产生了恐惧。“在日本,60岁退休,没有给老人的工作,老人呆久了,病了就坏了,家庭也坏了。”川崎说着,脑袋向后仰起,双手举高,双眼翻白,模仿起老年痴呆的样子。“我就变成这样,但是我在中国推广循环农业,这种人生价值在日本没有,所以我幸福”

  回国后,川崎开始自学中文并决定有一天能回中国农村。川崎通过翻译农业论文,攒了些钱。2013年,他便背起30公斤的行李和20万元钱,开始了“云游万里中华”的计划。

  从甘肃天水一路东行,从内蒙古到北京直至河南,这一路远不如云游般诗意。彼时业已67岁的川崎做过除草工、睡过大通铺。在北京连200元一个月的工作都没人雇他,最惨的时候有上顿没下顿,更别提施展循环农业的抱负了。

  直到经朋友介绍,川崎以访客身份来到了小刘固农场。他发现这里还在坚持使用堆肥,但技术并不成熟导致了亏损。他意识到,这可能是施展抱负的机会,便住了下来。

  农场主李卫回了郑州,随后的一个月,川崎每晚都会给李卫写邮件,建议如何改造农场、建立循环农业。但他没有收到一封回信。

  两个月过去,一天晚上,李卫偶然打开几乎弃用的旧邮箱,发现了几十封未读邮件,全部来自于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日本老头,她逐封阅读了信件。

  李卫之前是《河南日报》的记者,2009年父亲李敬斋过世后接管了农场。她事后才知道,收不到回信的川崎四下问村民“有没有见到李卫”。那晚她枯坐至深夜,最终决定搬回农场,和川崎一起改造农场。